老舅是婆婆的五哥, 我认识他是在1997年我和老公结婚后住在镇中学家属院的时候。那是一个周末,又适逢镇上的大集,一位骑着三轮车、穿着破旧黄大衣的老人进了我们的院子。老人个子很高,一件黄大衣穿在他身上只像个大棉袄。老公说:"这就是五舅。"早就听婆婆提起过这位五舅,说他在解放战争时期,在临沂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在战争中打伤了腿,后来复原回了家,却因贫穷和残疾没能成婚,至今孤身一人,过着鳏寡孤独的生活。
怀着一颗孝心及对一位老兵的崇敬之情,我炒了几个适合老人吃的菜热情招待了他。吃饭时,我怀着好奇的心情,了解了老舅参军打仗的故事。
老舅上有四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共兄妹十人,这很像北宋初年武将世家杨家的"七郎八虎"。但老舅家却不是武将世家,也没有官宦人家的显赫富足,家族中只有老舅的伯父是一位烈士,生前是一位县级领导的警卫员,后来他们一同被反动势力枪杀,成了为国捐躯的烈士。老舅当兵打仗一是受他伯父的影响,二是因为家里穷,扛枪能吃粮。老舅曾跟地方部队打过土豪劣绅,为老百姓分粮,跟着大部队扛着枪支弹药,一夜跑过二百多里,饿着肚子在枪林弹雨中英勇杀敌。老舅的腿是在一次打外援的阻击战中负的伤,子弹从小腿中打进又穿出,骨头粉碎性骨折。老舅受伤后,被部队安置在沂蒙老乡家中,老乡一家每天节衣缩食,省出粮食给他烙饼吃。老舅说:"这样每天烙饼,太麻烦你们了,不如摊些煎饼。"老乡就摊了些煎饼放在老舅身边。老乡出门干活时,老舅饿了,就自己拿些煎饼吃。敌人来时,老乡会把他背到山上去躲藏,就这样,在老乡的照料和掩护下,老舅捡回了一条命。战争结束后,老舅复原回到家,伤处还往外掉骨头渣,伤腿也短了一些,生前一直穿着国家给他寄来的特制鞋。
解放后,上级落实政策时,工作人员来到村里找老舅,老舅怕国民党的特务来暗害他,不敢承认。工作人员三番五次到村里来,老舅才半信半疑地拿出复原证。上级为老舅安排了一份工作,在民政部门发放有关物质,但老舅不识字,不会记账,常常出错。老舅不能胜任他的工作,挣得钱也不够养家,在困难时期就辞了工作,领着家人去了黄河北讨饭。老舅回家后,上级又安排他去济南干休所,老舅去了,但他过惯了靠自己双手吃饭的日子,不适应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就回了家又当了农民。再后来年老体衰,就放羊,置办"家什社"(向有伤亡喜事的出租桌凳及杯盘盏碟,收取租金) 挣些钱,再加上国家给的残疾补助金,老舅经济上也不算困难。但看看老舅的生活,实在不能不和"穷"字联系在一起,破烂的衣衫实在连乞丐还不如,一件黄大衣几乎看不出本色,很多棉花裸露在外面,散发着羊膻味。看到他,就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的长衫:"好像很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婆婆嫌他丢人,曾多次劝说他买件新的,可老舅不在乎,他说:"还讲什么好,能够活到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就不孬了,真正太亏的,是那些阵亡的战友们,连新社会都没看上一眼,年纪轻轻就牺牲在战场上,咱比人家都多活几十年了。"老舅省下的钱干嘛用了?他给几个侄儿操心盖屋娶媳妇了。老舅自己没有媳妇,却操心费力,让几个侄子都娶上了媳妇。
老舅唯一奢侈的地方就是喝点酒,喝酒就咸菜,这就当饭了。那天来我们家,我们给他买了八元一瓶的钢山特曲,这对老舅老说可是好酒,半瓶下肚,还想喝,老公怕他喝多了,回家又没人照顾,说"舅,别喝了,剩下的给您带着。"老舅才不喝了。
在前两年的一个春天,我们听说老舅的腿不能走路了,住进了医院,医生说:"老人的枪伤使他的腿一半的血脉都不通了,加上老年心脏衰弱,动脉硬化,康复的希望不大了。住院一个多月,医生们全力治疗,侄儿们精心伺候,老舅的腿依旧没有知觉,医生说:"再打针吃药,已没意义,别让老人受那份罪了。"把老舅拉回家没几天,老舅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老舅的一生,没吃到肚里,没穿到身上,吃苦受累一辈子,连家没成上不说,还差点牺牲到战场上,有人说老舅一辈子活得不值,而我们却认为他活得值了,因为他和众多的老一辈革命者共同用生命和鲜血换来了我们后人和平幸福的生活。